我应该是托芙·扬松在中国的第一代儿童读者。三十年前,我从一个小学同学家里借来了《彗星来到木民山谷》(“木民”现译作“姆咪”),这是我第一次在书里与扬松相见。坦率地说,这本“奇奇怪怪”的童话,当时我并未读懂,但在我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。长大之后我问过自己:这本书中,到底是什么吸引着我,又是什么令我难以忘怀?
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是奇观。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蜥蜴和天文台,三十年前的北方小城里可没有现在这么多的童书,孩子们也不会像现在这么见多识广,经由这本书,一个从未见过的新世界在我眼前徐徐展开。另一个不那么明显的答案是恐惧。作品中有一种大难将至的恐惧贯彻始终,惊吓着我,又吸引着我。但我当时并不能明白何以如此。
后来读到扬松的一段话,大意是说,她总会在故事里留下一条神秘的小路,让读者独自去探索。这条神秘的小路通向何方?——三十年后,作为成年读者,我是否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了呢?
首先,这条小路通向死亡。死亡是终极的恐惧,在扬松的作品中以格罗克这个形象出现,这个漆黑冰冷的怪物,所过之处,生命凋零,严寒突至,欢乐终止,没有人知道它何时会来,姆咪爸爸甚至说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这里存在。可是,死亡不就是这样真实存在着吗?不就是像格罗克一样始终旁观着人类的生活,时不时熄灭着生命中的灯火吗?
这条小路还通向人间的孤独。哪怕是在姆咪之家的亲密关系里,仍有各自疏离的时刻,比如姆咪爸爸经常要出海,家似乎已经容纳不了他的精神追求。《十一月的姆咪谷》,是我读过的刻画孤独感最深入骨髓的儿童文学作品,故事中的每一个角色,都深陷于自己的孤独之中,缄默不言,或者喃喃低语,但其实这两者并无不同。
最后,这条小路通向的是虚无。每一个人都需要追寻生命的意义,都需要得到生命有意义的确认,但世间并没有显而易见的意义。姆咪爸爸在草地上彻夜看守一丁点火苗,就是为了得到自己在守护这个家的确认,结果当然是熊熊大火没有燃起,白白守护了一个晚上;他追随哈蒂法特纳这种苍白的生灵漂游四海,就是为了得到关于真理的神秘启示,最后却发现这些生灵追逐闪电只不过是为了果腹充饥,自己的追随毫无意义。
死亡、孤独和虚无,这听起来不像是儿童文学惯常处理的题材,但扬松把它们处理得简单又深刻,有趣又脱俗。
她把关于死亡的判断权交给了孩子。一只小松鼠死了,周围一群姆咪谷的居民发表各自关于死亡的不同见解,小松鼠到底死了吗?答案需要读者自己去思考和寻找,但扬松不忘在故事中保存了最温柔的可能性,在读到未来某一页时,会发现一只小松鼠在枝头跳跃。这是死去的那只小松鼠吗?又一轮讨论可以开始了。
她把孤独审美化,发掘出孤独的内在力量。在《春天的曲子》中,艺术家小嗅嗅一心要创作一支春天的曲子,旁边受到冷遇的粉丝小爬虫离开了(在走之前从小嗅嗅那儿获得了自己的名字)。这之后,小嗅嗅再也无法创作出曲子了,他重新找到小爬虫,要给它讲故事、奏曲子,但小爬虫说,有了自己的名字之后,这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都和自己有关了,“我必须赶快过我自己的生活,因为我失去的时间已经太多了!”于是,春天的曲子开始流出来,“一段是期待,两段是春天的忧伤,其余部分是孤单一人的无限喜悦”。在《轻装旅行》一书的《信函》中,扬松重复了这一主题,远在他乡的日本读者来信说,“只在书里和它的作者相见”。
她在虚无的废墟上创造了姆咪谷这个理想的“家”,以爱去对抗虚无。姆咪一家的客人来来去去,但这个向任何人(除了格罗克)开放的温暖之家是永存的。即使姆咪一家都冬眠了,这个家依然给每个孤独的生灵以抚慰;即使姆咪一家到了遥远的灯塔上,这个家依然可以在荒凉中被重新建造;即使世间并没有显而易见的意义,这个家和它所传递的爱依然可以创设出意义。无论姆咪如何被魔法师的帽子变来变去,因为爱,姆咪妈妈总能认出他,这个独一无二的个体。无论世间有多少迷途深涧,因为爱,我们总能找到一条路,经由死亡、孤独和虚无,通向故乡。
故乡,不仅是我们的身体出生和成长的地方,也是我们的精神独立和成长的地方,是让我们找到自己的名字和意义的地方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扬松的作品就是我的故乡。她在作品中留下的那条神秘的小路,终将引导我们,通向我们的自我,我们的故乡。(童话作家、儿童文学研究者、浙江师范大学副教授常立)